在足球这个领域，要想持续性的问题，肯定不是单单地去讲一个故事。
文 ✎ 张文政
编辑 ✎ 张慧
一场西班牙足球第三级别联赛的常规赛事，却因被媒体称为“中国德比”而得到了不同以往的关注。因为两家球队都被中国投资者收购，这是他们的首次交锋。
这当然只是博取关注的套路，国家德比向来指一个国家里两个最负盛名、互为竞争对手的足球俱乐部之间的比赛。但此次西乙B的“中国德比”不是。客场作战的洛尔卡俱乐部，掌舵人是前国脚、上海足坛久负盛名的徐根宝；主场迎战的是同一联赛的胡米利亚俱乐部，他的新主人同样是上海人、足球解说组合“西甲欢乐多”——唐晖和李翔。
赛前，年过七旬的徐根宝接受西班牙媒体采访时，直斥两个后生“浮躁”，“我希望他们不要用什么‘上海德比’或‘中国德比’之类的词来描述这场比赛。”
▵“中国德比”现场的胡米莉亚球迷
2016年8月，初来乍到的唐晖和李翔主动驱车70公里，前往西班牙东南部城市洛尔卡，拜访前辈徐根宝。双方简单交流，徐当面叮嘱他们“不要炒作”。
以“百万欧元”收购胡米利亚是唐晖、李翔和西班牙地产商人Ruben Iglesias的联手之作。Ruben对徐的“建议”不置可否，他将两支球队的对战看做扩大影响力的绝佳机会。为此，俱乐部特意把主场搬到了穆尔西亚市可以容纳3万观众的新孔多米纳球场，部分胡米利亚的球员换上了崭新的足球鞋。
穆尔西亚市市长赛前特地接见了唐晖和李翔。这让自称已经迈过了30岁以前“阶段性成功”的俩人有点受宠若惊。
以前，他们只是足球解说员，更像是足球场边的看客。现在，他们感觉自己真正踏入足球产业，并且事业正缓慢而有条不紊地展开，但尚未与其完全融洽，毕竟他们只在西乙B经历了一个赛季。
1
“现在，就给了你一个每周都可以分胜负的机会。人类的历史就是胜者为王，你赢了，你想怎么写都行。”32岁的李翔对《博客天下》说。2017年5月，在距离2016—2017赛季结束还有两轮赛事的当口，两人在上海一幢写字楼里插科打诨。
每当玩笑说完，他们会迅速恢复冷静与克制。毕竟，他们现在谈论的是一门足球生意。
▵唐晖（左）和李翔（右）（图/phosion 阿东）
而10多年前，他们只能在足球经理电脑游戏里虚拟体验这种感觉。在这款二十多年前进入中国的游戏里，以经典的Eidos CM系列为例，玩家可以选择任意国家任意级别联赛的球队，以球队经理和主教练的身份带领球队征战，并在虚拟世界里买卖球员、指导比赛、组织训练、管理球队、与媒体和其他球队教练交流。
高考过后的夏天，18岁的李翔一直泡在足球经理游戏的论坛，写攻略和教学帖、参与补丁和汉化 *** ，逐渐被圈里人知晓。
2002年，小学时参加过体校职业足球课程的唐晖得到中国国际象棋国家队征召，从上海飞赴北京集训，备战世锦赛。次年，李翔从上外附中升入上海外国语大学，唐晖却没有获得代表中国出战的资格。他认为自己遇到“黑幕”，退出了国家队。
一年后，新闻专业的新生唐晖在上外认识了同一学院广告专业的学长李翔，两人对足球同样痴迷。宿舍楼的电视间里，不管多晚的比赛就只有他们俩定好闹钟过来，“就认识了”。
2008年，唐晖毕业后进入劲爆体育，之一次得到解说足球的机会。那是西甲皇家马德里客场对阵同城死敌马德里竞技的关键比赛。开场哨响，唐晖有样学样地照着A4纸念双方首发球员名单，没想到客队前锋范尼开场40秒就进了球。“他进完球我还在读首发名单，所以从比赛第1分钟开始，我就全场懵逼。”领导听完解说后告诉唐晖，“我决定这个比赛还是不放了。”
当时赛事版权分散，解说场次和搭档都不固定。不久后，李翔也收到劲爆体育的足球解说邀请。2011年初，劲爆体育开始完整直播西甲一个赛季，“身经百战”的李翔和唐晖组成固定解说搭档“西甲欢乐多”。西甲比赛时段普遍在北京时间凌晨，且比赛节奏慢。在中国，他们最早在解说过程中引入微博互动，花大量时间念球迷的段子，尽更大可能让观众摆脱昏昏欲睡。
“西甲欢乐多”先后在乐视和PPTV解说西甲，因为不循规蹈矩，边解说边嗑瓜子，观众对其毁誉参半，有人喜欢他们诙谐幽默，有人认为他们油嘴滑舌、胡侃大山，封他们是“中国最差解说”。他们不排斥这个诨号，但更愿意传播“中国最逗比解说”、“中国更爱和球迷互动的解说”、“中国之一个边嗑瓜子边直播的解说”的头衔。
这背后，李翔的广告公司在2014年被以22593.9万元收购。“财务自由之后，他就去做他喜欢做的事情了。”李翔的大学同学、共事多年的Kenny告诉《博客天下》。
2015年，有球迷建议他们发动粉丝众筹个西甲广告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翔和唐晖开始寻找足球产业的海外投资机会。与此同时，现实版的“足球经理”游戏正在上演。中国商人大举在欧罗巴登陆，米兰双雄、曼城、马德里竞技等顶级俱乐部相继被中国人注资，法甲的尼斯、英超的西布朗维奇、西甲的西班牙人和格拉纳达等俱乐部，老板纷纷换成了中国人。
决心到海外闯荡的“西甲欢乐多”2016年初宣布从足球解说界暂时隐退。一个球迷在百度贴吧留言“一开始看唐胖子解说，心里只会想，这什么玩意，后来看比赛都离不开他的解说了”。两人如今偶尔在一些直播平台露面。
这对解说组合的海外足球之路颇为曲折。实践证明，玩足球经理游戏的丰富经验对收购俱乐部并没什么帮助，足球解说的经验对打入足球产业的核心同样助力甚微。在收购胡米利亚俱乐部之前，李翔和唐晖在西甲联赛试水广告赞助，去巴西投资有潜力的年轻球员。这些都无法触及产业的核心。“只是从足球外围兜兜转转，看有没有机会。”李翔说。
他们以球衣广告的形式赞助了拉科鲁尼亚俱乐部一个赛季，“西甲欢乐多”五个字印在拉科球裤的 *** 位置。唐晖和李翔打算参考当年日本球员留洋的方式，“通过出赞助费把中国球员留洋这条路子给做起来”。他们在赞助合同中约定，送一个中国球员参加拉科鲁尼亚球队整个赛季的训练，如果中国球员能出场比赛，则额外给拉科鲁尼亚俱乐部奖金。
▵胡米莉亚部分球员合影
“签完之后我们再掉头去物色合适的球员，这时候就碰到没有资源的问题了。我们只能四处承诺‘你跟我走，我让你踢比赛’。”李翔说。
“我们的出发点是好的。能够培养一个踢得好的中国球员，对我们也是个帮助，当时我们没想经济上的回报，只是单纯地那么想，有个中国球员能来西班牙踢，那多牛。”唐晖告诉《博客天下》。
他们连一名中国球员都没有说动。国外俱乐部无法满足与中国球员竞技水准不相匹配的高昂薪酬，“中国球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要求。”唐晖发现，中国球员甚至不相信经纪人真的以培养球员为目的。他们拜访的球员不愿意接受较国内低的薪资，认为经纪人和俱乐部之间有见不得人的台下交易。
计划流产。唐晖和李翔既无法迅速成长为纵横捭阖的经纪人，又无法解决中国球员留洋模式面临的矛盾。
收购一个俱乐部的念头就是在那时冒了出来。“自己有俱乐部才能跟人家对等地谈，否则你做得再深入也不过是经纪人，做撮合两边资源的事情。”李翔说，“像我们刚冲进这个行业，人家跟你一搭脉就搭出来你底气是不足的，没有自己拿得出手的核心资源。”
“
唐晖则希望“培养两个国脚级别的球员，将来能为中国足球出力的，并且可以和日韩的球员拼一拼”。
”
2
从零开始运营一家足球俱乐部，也不像上手一款新出的足球游戏那么容易。
圈内的共识是“中国没有能够运营海外俱乐部的经理人团队”，这是收购西甲格拉纳达俱乐部的蒋立章的名言。格拉纳达这个赛季积分排名垫底，已经确定下个赛季降入西乙联赛。
在这对小有名气的西甲解说收购胡米利亚的半年前，徐根宝已经成为洛尔卡俱乐部实际控制人。此前，徐根宝的昔日弟子、国脚武磊在西班牙拉练后有突飞猛进的进步，徐深受震动，下决心要在洛尔卡再次打造一个“崇明岛根宝足球基地”。
2016年初，徐根宝在媒体上公开了自己集中精力在做的事：提高俱乐部成绩，争取在三年之内从西乙B升到西乙A；让上海全运队的小球员尽早过去读书、踢球。
和徐根宝不同，唐晖和李翔没有选择培养小球员的漫长路径。他们直接运作相对成熟的、满足国际转会要求的中国球员转会加入胡米利亚，“如果能成为一线主力，就可以进入国家队了。”
据李翔观察，“一些上市公司是最正统的收购的路线，主业就是娱乐行业，老板又是铁杆球迷，从个人到公司层面都有挂钩；有的公司不惜把自己主业都撤掉也要去赶体育的这个风口；还有其实就是在做投机生意，基本上是有一个初步的概念就杀出去，但我认为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想好最终是怎么个生意回报。”
李翔收购海外俱乐部是希望找到“长久做下去”的事业，“一直在足球这个领域，我们要想持续性的问题，肯定不是单单地去讲一个故事”。
唐晖和李翔的投资意向不胫而走，工作邮箱频繁收到不同国家、不同级别联赛的各种标的。Ruben与他们联系，表示愿意和他们共同收购胡米利亚。一个多月紧锣密鼓的考察结束，双方达成一致。
在标的选择上，他们常年关注西甲联赛，对西班牙更具好感，足球产业在这个国度已经相当成熟，“收购俱乐部不难，难的是后来的运营，是不是有靠谱的团队帮你做。足球俱乐部只是买一个壳子而已，明年可以降级、后年可以再降级、可以降到一文不值。在这个问题之外，我们考虑足球的整个环境，水平、培训，包括和其他球队的关联等，西班牙肯定是欧洲更好的足球环境之一。” 唐晖解释，“西甲、西乙当然花费更大，我们的实力还没有达到。”
唐晖和李翔介入时，胡米利亚仍在为升入西乙B首赛季的保级而战。即便到当赛季联赛最后一轮比赛，胡米利亚仍然缺少留在西乙B的绝对把握。“风险肯定是有的。”他们承认。
最后一轮与塞维利亚B队的关键比赛，胡米利亚与对手打成平局。另一支同样力争保级的球队利纳雷斯体育队同样打平。他们侥幸凭借净胜球的优势免遭降级的命运。
比赛当天，李翔赶回上海迎接儿子的降生，唐晖和Ruben留在现场观战。终场哨声响起，胡米利亚确定保级成功，俱乐部管理层赛后进行了简单的聚餐庆祝，胡米利亚一线球员每人获得了来自中国老板的一台iPad作为奖赏。
3
“如果胡米利亚最终没有保级成功呢？”
“我觉得这个假设没有什么意义。”李翔说。
在过去的32年人生里，李翔很少羡慕旁人的人生，自信他把握着正确的方向。
李翔和唐晖两人共同的朋友Kenny评价唐晖“比较平易近人、好相处，不太有架子、不太装，人也比较实诚”，而李翔“跟唐晖不一样”，“初次跟他接触的人会觉得他难相处，他非常直来直去，不会跟你聊套路性的东西。他这个人，属于很聪明的那种人。就是不怎么读书、随便努力一下也能考得很好的那种人。”
两人性格迥然不同，生活哲学也不一样。这些不同并不妨碍两人成为亲密的拍档。买下胡米利亚之后，他们经常出差海外，一同赞许西班牙人在足球上的专业，也为西班牙人缓慢的办事效率头痛。
▵胡米莉亚球迷
当地人对俱乐部来了中国老板这件事并没特别的反应。小城胡米利亚只有两万多人口，球队主场只有一面看台，是当地人周末休闲娱乐的主要去处之一。2016年，唐晖和李翔成为俱乐部新老板的之一个赛季初，球队战绩惊人，俱乐部立刻得到当地球迷的认可；几轮战败后球队状态有所下滑，球迷开始在社交媒体上表达不满和猜疑。
“
李翔自认看透了其中的残酷性：“足球很简单，赢球什么问题都没有，输球，什么都是问题。”
”
“简单的地方很简单，复杂的地方很复杂。”唐晖接过话头。
“但是最终评判标准很简单，就是赢，只要赢，什么问题都没了。”李翔抢着说。
法国人温格已经在英格兰足球超级联赛老牌俱乐部阿森纳执教20年之久。近年他因保守的引援策略、备受争议的战术布置，以及球队不稳定的战绩受到外界苛责。要求主教练温格下课的声音在2017年夏天前所未有地强烈。
唐晖认为温格应该下课，“我们不否认温格的能力和他之前的成就。但我觉得这就是足球世界本来应该有的态度。赢球才是硬道理。”
“我不相信那种感性的、多愁善感的文章，包括一个球员在一个队永远效力下去，效力到退役，这种东西我看不下去。”李翔直截了当地说。唐晖立刻接着说，“不是我反对感情，人应该有点感情，但是我自己搞了俱乐部我才发现感情根本没有用呀。”
2016—2017年赛季冬季转会窗口期，胡米利亚刚签来的头号前锋蒂蒂被同组强队卡塔赫纳挖角，蒂蒂想在冬窗转到卡塔赫纳。“赛季初，他重伤，没有人要他，我们给了他一个队内顶薪签过来的，我们对他很好吧？他应该对我们有感情吧？半个赛季进了10多个球，人家要挖他，他马上就去，头也不回，招呼也不打。”唐晖说。
“我是主张趁冬季转会窗卖掉，转会费能捞多少是多少，因为到6月份合同到期他一样要走人的，到时一分钱都捞不着，走还可以省点工资。”李翔说，“结果我们主席也是走感情路线的，按着他的头也要把他留在这里。现在两败俱伤，蒂蒂重伤了，赛季报销，我们也用不了，走也走不了。”
4
2017年4月，西乙B曝出假球事件，意大利黑手党被认为是幕后黑手，前胡米利亚俱乐部的所有者也被牵扯其中。
入主胡米利亚的交易完成后，唐晖和李翔才发现俱乐部欠有一笔50万欧元的隐匿债务。他们偿付完这笔债务，立刻更换了以意大利人为主的运营团队，加强了财务管控，同时在以西班牙人为主的团队中安插了少量中国人。他们宣称，这种安排是基于向国外经理人团队学习的目的。
唐晖和李翔也在学习。回到上海，他们通过邮件参与俱乐部事务的决策。每周，他们至少去参加两次语言课程。李翔学习西班牙语，唐晖学日语。胡米利亚俱乐部和日本足球之一级别联赛的鹿岛鹿角俱乐部有业务合作，唐晖分担了对接 日方的工作。
为了充分利用日本的训练体系和 *** ，他们决定在下一赛季开始前的备战阶段，把胡米利亚的中国球员送到鹿岛鹿角俱乐部参加球队合练。
作为交换，他们与鹿岛鹿角青年队队长签下转会合同。一定程度上，胡米利亚为鹿岛鹿角俱乐部把日本青训球员输送到西班牙联赛帮了大忙。唐晖和李翔通过在西班牙的资源，协助鹿岛鹿角俱乐部与西班牙的俱乐部建立合作关系。
2016年的世俱杯（国际足联俱乐部世界杯）决赛，11名首发队员全部是日本本土球员的鹿岛鹿角在90分钟常规时间先后扳平和反超欧洲冠军皇家马德里，双方以2:2的比分进入加时赛。即便鹿岛鹿角最终以2:4输给皇马，他们在这场激战中的表现 *** 了中国球迷的自尊心：这个1991年才改组成立的年轻俱乐部差点就站上了世界之巅。
决赛现场，唐晖和鹿岛鹿角青训部长聊着天，对方突然问，“唐先生，胡米利亚这个俱乐部什么时候能打这个比赛？”
唐晖忍不住笑了，以为对方是在跟他开玩笑，“我笑完之后他没有笑，我当时就说‘这个不可能吧’。对方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他25年前加入鹿岛鹿角的时候，他们俱乐部所有人都把成为世界冠军作为目标。他说‘你们25年之后也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你也可以’。”这句话让唐晖很难为情，“我看这场世俱杯的决赛，就觉得是娱乐性的，皇马打鹿岛鹿角，怎么可能不赢？这就是鹿岛鹿角来表演一下，就像做个广告一样的。但这个部长不是这么看，他在比赛之一分钟就觉得鹿岛鹿角是要赢的，他是基于这场比赛有机会赢，而且要去赢。”
意识到对方并非恭维，唐晖开始给自己找台阶，“我说‘你在亚洲拿个亚洲冠军可以踢这个比赛，我在欧洲比较难’，他说‘加油’。”
这段对话一直压迫着唐晖。要获得入围世俱杯的资格，胡米利亚首先要从西乙B的80支球队中角逐4个升级到西乙的资格，再从西乙22支球队争取3个升入西甲的资格，然后至少要在西甲取得前4的名次才有可能入围下一年的欧洲冠军联赛，这条路无疑很漫长。
有那么一个瞬间，唐晖好像若有所思，紧接着，他目光集聚，说：“我看到要爬的楼梯很高。”
文章首发于《博客天下》总第245期
欢迎转发到朋友圈
转载授权请联系我们